葉深深覺得自己好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。
這半年以來,她第一次在晚上十點之前上床睡覺。她沒有畫圖,也沒有整理自己今天的思路。她收好了自己那些長長短短散亂的彩色鉛筆,洗了澡之後就爬到床上沉沉睡去,連宋宋什麼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。
她的夢裡一片平靜,沒有任何紊亂的氣息。她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身體,就像是一朵花收攏著所有花瓣,還在等待開放的狀態。就連醒來時,也是自然醒轉,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,不自覺便露出笑意。
宋宋一大早起來熬了粥,蒸了一盤葉母托她帶來的臘雞翅和香腸,兩個人坐在窗邊的餐桌吃早飯,轉頭看這個城市,霧靄初散,天空澄凈。
宋宋說:「我還挺喜歡北京的,誰說北京天氣不好,我過來的這幾天都是大好晴天。」
葉深深點頭,笑著說:「因為北京喜歡你啊。」
宋宋哈哈笑著,又小心地端詳她的神情,遲疑著問:「深深,你昨天那個終審……後來怎麼樣了?」
葉深深知道媽媽肯定已經打電話和宋宋通過氣了,告訴她自己要回家的事情,所以她也沒有隱瞞,說:「裙子出了點問題,我沒能留在工作室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啊……」宋宋忐忑地說著,緊張心虛地瞄了她一眼,見她神情平靜,才放下心來,問,「那,你準備怎麼辦?」
葉深深看著她,勉強露出一個笑容:「我今天去工作室收拾東西,過幾天我們訂好票,一起回家吧。」
「啊,真的?」宋宋驚喜地跳了起來,雀躍地抓著她的手,開心不已又有點心虛地望著她,「太好了,深深!跟我回去,我們一起開店,一起做衣服!我們兩個人的網店終於要回來了!」
葉深深笑著看她,說:「那本來就是我們的店啊。」
「以前是,可現在才不是呢!顧成殊找的那個店長,策划起網店活動來一套一套的,我壓根兒插不進手!是,我承認她很強很厲害,網店現在發展得也非常好,上次那『尋找雙胞胎衣服』的活動後,我們店裡增加了十倍的客流量和銷售量——可那又怎麼樣,我現在除了計算自己能賺多少錢,什麼事情都沒有!」
葉深深看著宋宋懊惱的樣子,不由得笑了笑,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下來,說:「太奇怪了,你以前的理想,不是每天坐著刷網頁,數錢數到手抽筋嗎?」
「我哪知道理想實現了之後,會是這樣的啊?」她趴在桌子上,可憐兮兮又有點緊張地看著她,「不過,我真覺得,你還是回家好。你現在一個人在這裡,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,即使被很壞很壞的人欺負傷害,你也沒辦法反抗……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不能不管你,就算有些事,以後你覺得我做得不對,但我還是想告訴你,有些人,真的徹底斷絕關係比較好!」
葉深深低頭用勺子攪著粥,默默地問:「你說的,是顧先生嗎?」
宋宋沉著頭,悶聲不說話。
葉深深感覺到一種無力虛弱漫上來,宋宋是她最好的朋友,她可以不理會任何人,但這是她僅有的好朋友了,所以她只能勉強打起精神問:「我媽媽也是這樣擔心的嗎?」
宋宋驚得手一顫,手中的勺子都差點掉下來。
而葉深深卻只是平靜地抿起唇,望著她說:「所以你們不能讓我留在北京,希望我做回那個單純無知的葉深深,回到你們伸手可及的地方,是嗎?」
宋宋再笨也知道她已經知曉了真相,知道那件裙子是自己動的手腳,所以她只能把勺子叮的一聲丟回盤子中,不由分說地下定論:「深深,說真的,我們是為了你好!」
「為我好,你們真的是為我好嗎?」葉深深眼中的淚開始漫出來,再也無法忍耐自己,提高了音量,「宋宋,孔雀走了後,我們只剩下彼此了。我一直認為,朋友就應該站在我的身邊,無論面對什麼,我們都應該抱在一起,共同扶持,而不是……而不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候,你還要給我下絆子,差點讓我永遠倒在半途上!」
「我為什麼給你下絆子?為什麼你親媽和我要一起反對你?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現在在走的,到底是什麼路?我告訴你葉深深,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關心你的人了,你沒資格指責我們!」宋宋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,激動不已,「你現在在這邊,被顧成殊控制得死死的。你和我開的店是他的,你住的房子是他的,你這個人也是他的!你是不是瘋了?我一想到我的閨蜜居然變成這樣,我真恨不得我當初沒認識過你!」
葉深深咬緊下唇,倔強地說:「別人怎麼看、怎麼說我不管,可你應該知道,我一直在向著我的夢想前進。」
「夢想?這就是你的夢想?他說要帶你來實現理想你就真的跟他來這邊,你看看你現在,忙成這樣,累成這樣,聲名狼藉,最終呢?最終你得到什麼?你看看郁霏!你看看路微!你是不是看不到自己正在走上和她們一樣的那條路?」
看著怒髮衝冠的宋宋,葉深深不知該怎麼說,她只能搖搖頭,說:「顧先生並沒有這麼壞。」
「葉深深,你完蛋了,你知道嗎?」宋宋被她這一句話燎到,簡直要暴跳起來,「半年前你跟我說,你只要他的錢!那時你還提醒我們,要是有一天你被顧成殊迷惑了或者哄騙了,讓我們一定要及時地阻止你!結果現在呢?現在你跟我說這樣的話!你說過的話還在我耳邊,你看看自己現在和他是什麼關係了!」
葉深深不是第一次面對她的暴脾氣,但這卻是讓她感到最難過的一次。她扶著額頭,勉強壓抑自己眼中漫上來的淚,辯解說:「我和顧先生,真的沒有什麼。」
「沒有什麼,才怪吧!」宋宋指著她的房間,大聲質問,「沒有什麼他送那麼貴的衣服給你?沒有什麼你把晚上站在門口的我認成是他?沒有什麼前晚他在電梯口親你!」
葉深深頓時呆住了,她呼吸都停了許久,才喃喃問:「你看到了?」
「我什麼都看到了!葉深深,我真替你感到羞恥!枉我還一直支持你,原來你是這麼個王八蛋!你的極品事迹足可以上論壇翻一百頁了,你知道嗎?」宋宋劈頭一頓痛罵,簡直字字見血,「你在人家婚禮當天搶了別人老公,然後跑來北京跟他同居!你口口聲聲為了夢想,其實花著他的錢住著他的房穿著他買的衣服!你還……你還背叛了你自己的尊嚴!你說,你連大師的作品都敢抄襲,你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大了?是不是也是顧成殊教唆的?你跟路微有什麼區別?」
「你們被路微騙了!」葉深深直接一句話頂回去,對於其他所有一切難以解釋的問題全部迴避,只舉證出無可辯駁的事實,「路微和郁霏聯手設計我,讓我接下了季鈴工作室的衣服,企圖讓我掉入陷阱。同時也將這個事情透露給我媽媽。這樣,如果我中計了,我就成了抄襲大師作品的人,從此在設計界再也待不下去;如果我沒中計,我媽也會因為對我傷心失望而阻攔我繼續待在北京,無論如何,她們都會得利,達到打倒我的目的!」
宋宋呆了呆,臉上那憤怒的紅潮漸漸褪去了:「那……那麼……」
「我早就覺察了,所以我已經及時修改了設計。然而你沒有見過我之前的設計,而我媽沒有看見我修改後的設計,你們只憑著大致相似,便認為我最後拿出的依然是抄襲的作品。所以為了保護我的設計道路,你們聯手在我的衣服上動了手腳,可其實——你們弄壞的是我最終拿出來的,並非抄襲的作品。」
宋宋張大嘴巴,難以置信地呆望著她。
葉深深嘆了口氣,將手機拿出來,將那張設計圖調出來給她看:「看到了嗎?兩份設計,有相似元素,但絕不相同,你自己看。」
「所以……我們,我們把你自己的作品……毀了?」宋宋怔怔地問。
葉深深點點頭,嘆了一口氣又望著她,輕聲說:「不過,也沒什麼,反正我也不會繼續待在方聖傑工作室了。」
「路微!那個女人太歹毒了,她一定會遭報應的!」宋宋破口大罵,罵完了才抬頭看葉深深,那怒火中燒的眼中,又漸漸蒙上了一層水汽。她扯著葉深深的袖子,聲音有點嘶啞,「對不起,深深……我,我居然不相信你,我和那個混蛋孔雀有什麼區別……」
眼看一直都火暴脾氣從不示弱的宋宋居然眼圈都紅了,葉深深也不由得咬住下唇流下眼淚來。
不知怎麼的,兩個人抱在一起,都哭了出來。
她聽到宋宋哽咽著說:「老娘十二歲之後就沒哭過了……光輝歷史還是斷送在你手裡了……」
「誰叫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呢……你不為我為誰?」葉深深緊緊閉上眼睛,抱緊宋宋,眼淚肆意滂沱,無法遏制。
其實她覺得自己和宋宋早就應該哭一場了。在孔雀背叛她們之後,在自己為了夢想離棄了故鄉之後,她們早就應該抱頭痛哭,把心裡梗塞的一切都化成眼淚,而絕不應該堵到現在。
兩人抱著哭了一陣,又分開看看彼此,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陣,扯著紙巾各自擦臉上的淚痕。
宋宋把碗送到廚房,然後終於想起重要的事情,又跑出來質問她:「好吧,就算路微誣陷你,你還有事情沒有交代清楚!你跟我說說你和顧成殊的事情!」
葉深深張張嘴,想說什麼,卻發現自己毫無概念。
顧成殊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個吻。
那時的她正在為第二天即將到來的那場艱難戰役而忐忑,所以他這個吻,她實在來不及想太多,也不敢想太多,怕自己一旦陷進去,就會觸碰到不應該知曉的一切事情。
可如今在宋宋的逼問下,葉深深卻不得不去面對這裡面更深層次的內容。
為什麼呢?平時連一個笑容都吝惜給予別人的顧先生,為什麼會忽然對自己做出這麼親密的舉動?
而這麼一想的話,在之前……父母過來逼迫她回家,希望她為弟弟貢獻自己所有價值時,她逃避到那個小酒店中,在昏暗的燈光下對顧成殊哭訴,然後,顧成殊也在忽然之間,擁抱了她。
那時的擁抱和現在的吻,到底是什麼意義?
一直奔波在設計的道路上,拚命追求著自己更高更遠目標的葉深深,在之前從未認真想過的顧成殊那些一舉一動。然而此時,在宋宋吼出這句話的時候,過往的一切忽然全都湧上了她的心頭,然後,如同瘋狂的潮水,簡直連她最後一道意識都要衝垮——
這不是合伙人,不是同伴,甚至不是朋友。
這好像,真的是……
她羞愧又無措地睜大眼睛,茫然地看著宋宋。她嘴巴張了張,想說什麼,但又說不出來,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。
顧成殊真的是一步一步在開展他的行動嗎?從幫她開店,到介入她的人生;從擁抱,到親吻……她會成為下一個郁霏或者路微嗎?如果是真的,她該如何面對?如果不是,她又是不是該釋懷?
看著她臉上震驚而惶惑的神情,宋宋不可置信地「哈」了一聲,她雙手撐在桌上,俯下身直盯著坐在那裡的葉深深問:「你不要告訴我,你真的不知道他在打你的主意!」
葉深深抬頭看她,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:「不會吧……」
「我的天啊……」宋宋一掌拍在她後腦勺上,「深深,你是白痴啊?!」
葉深深捂著自己的後腦勺,正在茫然無措,結果像是替她解圍一般,門鈴忽然響了。
她暗暗鬆了一口氣,趁著宋宋去開門,趕緊自發自覺地去廚房洗碗。
「沈暨!」她聽到宋宋雀躍的歡呼,似乎已經把想逼問自己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後。葉深深將那兩三個盤碗沖了沖,走出來一看,沈暨正笑著靠在門上和宋宋說著話。
宋宋誇張地揮著雙手:「沈暨,你來得正好,我正在逼問深深和顧成殊的姦情!」
沈暨臉上的笑容不變,目光卻略微波動了一下,從宋宋的臉上轉到了葉深深的臉上,向她凝神看了一眼,那聲音依然是溫柔而低沉的:「哦,什麼姦情啊?」
宋宋回頭看著葉深深,說:「我懷疑顧成殊在打深深的主意!」
「是嗎?有這樣的事情?」沈暨笑著將目光從葉深深的身上移開,鄭重地對面前的宋宋保證,「你多心了,我想深深與他只是合作夥伴的關係。」
「真的嗎?」宋宋雖然對沈暨十分信任,但還是執意追問,「可是顧成殊給她買很貴的衣服哎!這房子也是顧成殊的……」
「當然要買衣服啦,他還給我買過衣服呢。」沈暨一句話就把嫌疑輕飄飄地洗清了,「有時候若是有很好款式的話,他又剛好在那邊,就會替我們買一件。」
「啊……這樣。」宋宋也不知道自己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八卦落空的失望,含糊地應了一聲,「那房子……」
沈暨的笑容更輕鬆了:「說實話,深深這麼好的設計師,如果是我的合伙人,我替她買個房子當員工宿舍都沒問題!」
「好……好吧。」宋宋無奈地低下了頭,「看來我所有的懷疑都是錯誤的。」
沈暨笑著揉揉她頭髮,目光轉向葉深深,向她微微而笑。
不知道是不是葉深深心理錯覺,總覺得他那溫柔的笑容中,眼神卻不像往常那樣明亮燦爛。
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,他已經沖著她打了個招呼,一如往常:「深深,今天是不是要去工作室把你的東西收拾回來?我剛好要去那邊,順便送你過去,擔心你東西太多,一個人拿不方便。」
「啊,好的,我換件衣服馬上去。」她進去換衣服,隔著門都可以聽到宋宋誇張的讚揚聲:「哇,沈暨你真是絕世好男人啊!溫柔又細心,體貼又關懷,好羨慕深深哦!」
葉深深當然知道宋宋的意思,她搖頭苦笑著,翻著自己的衣服。
宋宋怎麼會知道,她那段已經永遠只能埋藏在心裡的,無望的戀慕。
這個世上,沒有人會知道,她用了多大的力量控制自己,才終於用無數的時間和擁擠的生活強迫自己,將他從心中硬生生挖出來,將所有戀慕替換成了友情。
或許早在他關切地去地鐵里保護孔雀的時候,她就應該懂得。
或許在偷聽到他告訴別人,她只是個普通朋友的時候,她就已經悔恨自己的一廂情願。
或許僅僅是在昨天看到他給路微換鞋的時候,一瞬間恍然大悟。
她是真的曾經喜歡過他,但也是真的不敢再喜歡他。
快要過年了,天氣冷冽,晴空透明。
沈暨帶著她去工作室,在車上隨口問她:「準備怎麼開始學法語?」
「從零開始呀!」她說著,把拷在自己手機里的軟體「從零開始學法語」展示給他看。
沈暨瞥了一眼,笑著說:「怎麼辦?我覺得你這樣學有點夠嗆。」
「要不你先告訴我,你是怎麼在兩個月內學好法語的?」葉深深望著他。
「那是一個很沉痛的故事,你肯定不會願意承受的。」他嚴肅而認真地思索著,許久才皺眉說,「我九歲的時候,我媽把我丟到了一個法國人的家中,暑假兩個月。」
葉深深點點頭:「原來如此。」
「不,不僅如此。本來我打算每天看中文和英語電視混過兩個月就算了,然而我在那邊遇見了一個比我大三歲的混蛋,每天欺負我。雖然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在罵我,但我壓根兒不知道他罵我什麼,那種感覺真是讓人崩潰。所以我一怒之下,沒日沒夜地蹲在家中看電影、聽廣播、拉身邊人說話、看節目,拚命學法語——最後在我媽回來的前一天,我找那個混蛋大吵了一架,用法語,我贏了。」
葉深深目瞪口呆,喃喃說:「你真厲害。」
沈暨自嘲地搖頭,說道:「其實也是勝之不武,因為我當時雖然法語不好,但是我中文好啊。你知道的,漢語辭彙博大精深,光諷刺他長得丑就能搭配出一萬種形容詞,他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?」
「但畢竟才學了兩個月啊!你小時候肯定很聰明。」
沈暨依然笑著,只是神情有些黯淡:「不,我現在回想,只覺得自己太蠢了。年少無知時的行為,往往需要以一生作為代價去償還。」
「不會吧,九歲的時候誰沒有和別的孩子吵過架呢?」葉深深一邊隨口安慰著他,一邊哀嘆,「估計我是不可能兩個月學會了……對了,法語好學嗎?」
「還行吧,就是向別人要電話號碼夠嗆,那些數字會折磨死你。」他說著,又笑了出來,之前漫上來的感傷,似乎又被他甩到了腦後,「反正你先學會最簡單的口語,把前期對付過去。放心吧,我和成殊會幫你的。」
葉深深握拳,痛下決心:「嗯!我一定要努力,有一天要通讀我買下的《關於服裝的一切》!決不能對不起我買書的那一大筆錢!」
一到工作室,莉莉絲看見沈暨和她一起出現,就神秘兮兮地笑問:「沈暨,幫深深來收拾東西呀?」
「對啊,深深的事情,我義不容辭。」沈暨毫不在意她促狹的笑,靠在前台問,「有紙箱子嗎?」
「當然有,我給你找一個。」工作室內各種箱子多的是,沈暨幫她貼好後,上樓和方聖傑打招呼去了。葉深深把自己的水杯、靠枕、整理籃、小擺設等都收進去。她抬頭看了看路微的桌子,發現已經空了。
莉莉絲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立馬壓低聲音,以八卦的口氣說:「是早上過來收走的!她自己壓根兒沒臉來,叫別人把她東西收好後,直接全部扔進外面垃圾桶了。」
旁邊的熊萌撇撇嘴,說:「敢來才怪呢!居然敢抄襲方老師的設計,現在業內都傳遍了,青鳥的臉都丟光了!」
葉深深低頭默然,她想著孔雀在酒店門口攔住她時,曾經說過的那些話。
她說,路微對她很不錯,幫她的哥哥找到導師。甚至,路微已經教訓了她的家人,讓他們承諾以後再不會那麼狠地剝削孔雀……
然而,現在路微是不是將一切都遷怒到孔雀頭上了呢?
自己那一念之間所起的念頭,容忍並誤導孔雀抄襲方聖傑的作品,在揭發了路微的齷齪行徑之時,會不會,也改變了孔雀的命運?
她獃獃地想著,心裡升起巨大的虛弱感與負罪感。
她所做的事情,是否是對的?
在路微來竊取設計的時候,她是不是應該對孔雀明言那幾份設計的來歷,點醒她們這可怕的後果?
但,她終究還是苦笑著搖搖頭,對自己說,葉深深,你不是早已下定決心,要為了自己的未來而狠下決心嗎?難道不知道自己若不奮起反抗,必將死無葬身之地?
若她沒有察覺路微與郁霏的陷害,現在,背負罵名黯然離開的人,就是她自己。如今她只不過是給了她們條件,是她們自己選擇了那條不應該走的路,致使情勢反轉而已。
葉深深長出了一口氣,對幫自己收拾的同事們微笑致謝。
魏華捧著那盆角堇,問:「深深,你的花怎麼辦呢?要帶回家去嗎?」
葉深深抬手輕撫過依然開得那麼燦爛的角堇,眼前閃過沈暨隔著窗檯將花遞給她時的笑容,他說,它叫深深花。
像是被他溫柔輕喚花朵的神情所迷惑,她在半夢半醒之中,對他說,沈暨,我喜歡你。
然而他順著樓梯漸漸往下走,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,她很好,只是,對我而言,不是特殊的那一個。
葉深深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。她鄭重地將這一小盆花捧給魏華,說:「我不帶走啦,就算現在能帶回住處去,過幾天估計也帶不回家,所以……送給你吧。」
「好呀,我可喜歡花了!」魏華歡喜地將花拿過去,擺在了桌上最醒目的地方。
葉深深的目光定在那盆花上,許久,拿著杯子給它澆了最後一次水,然後低聲說:「好好照顧它哦。」
因為,這是她要捨棄的,沈暨對她最好的溫柔。
魏華愛不釋手地摸著花朵,點頭:「放心吧,我會的。」
方聖傑親自下來送葉深深,一看見她就開始誇張地搖頭,說:「真沒想到啊,真沒想到,我的工作室真是卧虎藏龍,連實習生都能被巴斯蒂安先生給搶走,心疼死我了!」
葉深深難得看見他這樣的神情舉動,不由得笑了出來,覺得這個看起來不太好接近的老師一下子就可親起來了。
熊萌已經撲上去對方聖傑表忠心:「別心疼,老師,你還有我!」
方聖傑按住他的頭直接推開了:「滾!你這三天兩頭出紕漏的混蛋頂什麼用啊!」
在滿屋笑聲中,沈暨幫葉深深抱起桌上的箱子,對方聖傑笑道:「不好意思啦,我要把你的深深帶走了,永不奉還。」
方聖傑把臉轉向一邊:「快走快走!」
沈暨笑著低頭,看了看箱子中的東西,然後又不著痕迹地轉過目光,在魏華桌上的那盆花上一掠而過。
但他什麼也沒說,抱著她的箱子往外走,也照舊和陳連依、莉莉絲她們打招呼告別,若無其事。
葉深深看見了他的目光,忍了又忍,終究還是忍不住,在出門的時候,低聲對他說:「魏華挺喜歡那盆花的,我想,你和她也是朋友嘛,這花給我和給她,都是一樣的,對嗎?」
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看著她明亮而純凈的眼睛,停了片刻,然後淡淡轉開:「對,沒錯,都是一樣的。」
只是朋友而已。
可以互相關心,可以互相幫助,然而卻永遠不會逾越過那條敏感界線的,朋友。
葉深深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,在宋宋訂票之前,她先打了個電話給顧成殊。
「顧先生,我準備明天和宋宋一起回家,你看行嗎?」
其實,葉深深真的只想禮貌性地和他說一下自己回家的事情,她覺得正常人都會回一句「好的,一路平安」之類的話。
然而顧成殊回給她一句:「不行。」
硬生生咽下了口中已經準備好的「謝謝顧先生這幾個月對我的照顧,再見」,葉深深不可置信地握著自己的手機,一時啞口無言,不知道該怎麼回復他這毫無道理的專制。
「你接下來去法國是長期簽證,對方走流程中,手續非常繁雜,你得留在這邊配合,如果需要回,上海大使館面簽時再說。而且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日程,你沒空回家了——哦,春節前一天可以走。」
葉深深嘴角抽搐,問:「那麼接下來我的日程是?」
「周一到周五上午,法語家教;下午,法語速成班;周末和晚上,我或許能有空去檢查你的進度。」
簡潔清晰,她確實沒有任何時間回家了。
另外那個——「顧先生,你來檢查我進度的意思?」
顧成殊停了停,然後說:「意思就是,你別出門,乖乖待在家裡等我。」
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了,葉深深盯著變暗的手機屏幕,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。
自從宋宋明確地對她提起顧成殊對她有「特殊想法」這個可能性之後,她現在彷彿像是打開了全新的世界。如果是三天前,顧成殊對她說出這樣的話,她肯定啥想法都沒有就點頭答應了。
可現在……雖然她還是得答應,但是她心裡有了想法。
就是那種,難以言喻的,五味雜陳的,亂七八糟的,理不清頭緒的,一頭霧水又有點踴躍期待的想法。
不!沒有期待!
葉深深及時地清醒過來,努力把這個不良念頭給硬擠出去。
同伴、合伙人、承諾方,好嗎?
對方的女友不是郁霏那樣的,就是路微那樣的,好嗎?
黑歷史渣男是絕對不可以碰的,不然死無葬身之地,好嗎?
所以,宋宋走的時候,無比痛心又無比哀怨。
葉深深將自己法語班的課程表給她看,露出比她還痛心還哀怨的神情:「宋宋,你看啊,我前段時間真的昏了頭,買了法語書還報了法語班,我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?我本來真的想和你一起走的,可我去問了才知道,這個錢,沒法退啊……」
宋宋看了看她的課程表和學習證,再去搜索了一下那個學校的學費,頓時發出類似於牙痛的吸氣聲:「好吧,說真的,你要是放棄的話,我都會心疼得睡不著!」
她送宋宋去機場,機場大巴的電視上,剛好播放著昨晚的慈善晚宴。一個個明星穿著各式禮服,款款走過紅毯,面對著鏡頭爭奇鬥豔。
季鈴在其中不過是二流小明星,走紅毯的鏡頭也只一掃而過。然而在慈善拍賣環節時,全場的鏡頭,卻最終都落在了她的身上。
因為,她身穿著閃光絲緞和塔夫綢製作的禮服,混紡著銀線的布料,在幽暗的燈光下,整件裙子就像中世紀的油畫一樣,發著淡淡的光輝,讓所有四處捕捉動態的攝像頭,都自然而然地對準了她。
宋宋趕緊用手肘撞了撞葉深深。
葉深深取下耳機,從法語中抬起頭,抬頭看向屏幕,看著那件從自己手中誕生的禮服。
她身邊的兩個女生玩著手機,偶爾一抬頭看見屏幕上的季鈴,隨口議論著:「哎,這個是季鈴嗎?」
「對啊,以前電視劇里好像沒這麼好看。」
「我喜歡這件裙子!好仙啊。」
「是哦,你看她上台了……動起來更好看,身材也好好哦!」
「我趕緊去搜一搜是啥牌子,有沒有同款,我將來結婚的時候也要穿這樣的裙子!她太有心機了,簡直是人群中唯一的亮點啊,我喜歡!」
「哈哈哈……你這個恨嫁的女人!」
兩個壓低聲音的女生在座位上笑成一團,葉深深和宋宋坐在她們的旁邊,看著已經切換成廣告的屏幕,相視而笑。
宋宋看著她的笑容,忽然嘆了口氣,問:「深深,你會怪我們嗎?」
「嗯?」葉深深有點不解地看著她。
「我是說,我們強迫你丟下這邊的成就,讓你回到平淡尋常的人生……」
「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,平淡的人生總是比較安穩,不是嗎?」葉深深隨意笑了笑,說。
「可……可我又覺得……」
宋宋遲疑著,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口。
我覺得,你看著自己設計的作品時,眼中閃爍的那種光芒,是我們和你相處了這麼久的時間,也未曾見到的動人光彩。
強迫一隻鳥折斷自己的羽翼,回到安穩的窩中,雖然一輩子不經歷風雨,可再也無法俯瞰這個世界的風景,這樣,究竟好不好呢?
葉深深伸手攬住她的肩,說:「放心吧,無論如何,我知道自己該走什麼樣的路。」
宋宋走後,葉深深一個人站在機場外,看著起落的飛機。
耳機里還在播放著法語教程,au revoir,再見。
再見。
告別自己捨不得的,告別自己必須要捨得的。放開那些自己已經擁有的,為了心中最終的企盼。
因為知道回家後必定有一場艱難的戰役,所以葉深深直接將自己沉到了忙碌之中,免得去考慮太多。
如果在上個月跟葉深深說,像她這樣一個英語四級都低空飛過的人,要挑戰法語,而且還是在短短几個月內,她肯定會認為,不是她瘋了,就是這個世界瘋了。
然而,事到如今,她還是義無反顧地瘋了。
即使家教老師對於她兩三個月內學好法語的決心露出微妙的笑容,即使法語班的學生們上課時趴倒一片,即使晚上睡覺時總是聽著翻來覆去的對話而連夢都變得混亂,但周末的時候顧成殊過來,她真的已經可以說幾句普通對話了。
「也在努力學文字,免得到時候同事給我留個便箋都看不懂。」葉深深煩惱地說,「但這個真的太難了,只能打持久戰,先學好簡單的常用字吧。」
顧成殊看看她的狀態,又問:「那麼,網店的事情呢?」
「啊?」她有點詫異。
「店裡的每周上新呢?」他問。
「別跟我說這麼殘忍的事情……」葉深深痛苦地捂住臉。
「再殘忍也是你的事,是你自己當初信誓旦旦地說,一定會兼顧好的,不會出問題。」顧成殊嚴肅地瞧著她,「說出的承諾,不允許反悔。」
「是……我知道。」她痛苦地塞上耳機,打開電腦。
過了十分鐘,葉深深趴在了電腦前,淚流滿面:「畫不出來啊,我現在大腦里全都是法語拼音,一點靈感也沒有!」
即使翻出了之前塗鴉的手稿,可是也完全做不出細節,完全沒有靈感。
葉深深平生第一次,對著自己的設計圖目瞪口呆了。
她將自己的設計畫了又改,改了又畫,最終煩躁地將它們全部掃除到了回收站中。
顧成殊坐在沙發上冷眼旁觀,喝完了手中的半瓶水,然後下結論:「葉深深,你別掙扎了。」
葉深深趴在電腦前,像條死魚,但心裡還在掙扎著。
「我覺得,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,是給店裡找設計師。」
「可這是我們的店啊!現在孔雀走了,店長是別人了,打版師是別人了,要是……要是連設計也是別人了,那就不是宋葉孔雀,不是我們的店了……」
「別天真了。」顧成殊冷冷地打斷她的話,「宋葉孔雀早已被淘汰了,沈暨功成身退,宋宋也應該讓更合適的人來管理這個店。你以為一成不變是為這個店好嗎?一成不變的東西,全都已經被時光埋葬掉了。」
葉深深張張口,終於還是囁嚅道:「可……可如果連設計風格都變化了……」
「幾乎所有的大牌,幾十年來都換過設計師,也都不可能只有一個設計師,他們必然是一個團隊,不然,一個人會生病、會忙碌、會缺乏靈感,如何能始終源源不斷保持自己的產出,撐起一個品牌?」顧成殊站起身,看了看她面前屏幕上凌亂的線條、混亂的廓形,「當然,還有些設計師牌子,固執地不肯變化,於是隨著設計師退休或者死亡,永遠消失在了歷史之中。」
葉深深默然低頭,只有右手茫然握著滑鼠。
「巴斯蒂安先生去年一年幾乎都沒有作品,然而他掌控的三個品牌——兩個安諾特集團委託他擔任設計總監的大牌,一個他自己的獨立品牌,依然是世界上極賺錢的奢侈品牌之一,所有的衣服也依然是他的風格,就像誕生自他的手一般。因為他能順利掌控一個團隊,並且將這一個團隊的風格,歸集提煉出屬於自己的東西。」他微微俯身,正對著她仰望自己的眼睛,清楚明晰地說,「這也是我希望你在他身邊學到的。深深,你不缺乏靈感,不缺乏才華,而且我堅信隨著你的成長,這些都能更加顯著,你會更得心應手。然而在更遠的未來,我希望你留下的,不僅僅是一個天才的設計師的名號,你還能留下更加令人驚嘆的東西,比如說,國內第一個在世界上有巨大影響力的品牌。像法國有Hermès,英國有Burberry,義大利有Valentino,日本有三宅一生,連黎巴嫩都有Elie Saab,而中國呢,將來會出現一個品牌——你可以在心情好的時候,認真想一想它叫什麼。」
葉深深覺得這個前景簡直太宏大了,宏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,讓她望著顧成殊的眼睛,像是被裡面那些光芒吸引住了,無法移開,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。
她腦中不停地響著一個聲音——真的,可能嗎?
假如她只是一條毛毛蟲,有一天顧成殊教她結了一個繭,告訴她你努力破繭就能變成一隻蝴蝶。結果她飛出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成為一隻世界上最美麗的光明女神閃蝶——
真的有這種可能嗎?
「當然,我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,一切,都還要看你自身能發展到什麼程度,能力是否能與野心匹配。」他當然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與欣喜,直起身子,若無其事地又說,「但即使你是這樣的天才,這個目標,僅靠你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努力,也是無法實現的。所以深深,我會給店裡配置幾個設計師,而你接下來,還要學會如何掌控他們的個人設計,將其統納到自己的風格之下。時間緊迫,任務繁重,你自己努力吧。」
如此「偉光正」的總結語一出,葉深深立即自覺點頭,乖乖地說:「是。」
她在心裡悲涼又無奈地想,我確實無法反抗顧成殊。
誰叫顧先生,永遠站在她不曾想像的高處聖堂,指引著她前往。
顧成殊走到門口,準備幫她帶上門時,又回頭看了她一眼。
她端坐在桌前,認真地戴著耳機,仔細地按照教材上的內容,一邊默念著,一邊在抄寫單詞,看起來,就像是個剛上學的小朋友,認真到幾乎虔誠的態度。
他望著她日漸瘦削的肩背,在離開母親和自己熟悉的小城之後,她一路跌跌撞撞奔波煎熬,遇到那麼多的艱辛,他都在旁邊一一目睹。而接下來,她又要開始新的奔波,新的歷程。她對自己即將面臨的前途一無所知,卻以最大的勇氣投入其中,奮不顧身。
不由自主地,他靠在門上喚她:「深深。」
「嗯?」她回過頭,取下自己一邊耳機。
他望著她明亮深黑的眼睛,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停了一會兒,才說:「別擔心,即使你做得不好也沒關係,就當只是去鍍金的。回來後,會有大好前程在等你,因為我會幫你。」
他難得說出這麼柔軟暖和的話,這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,來壓抑眼中那些湧上來的淚。那些堵塞在胸口好久好久也沒人察覺的恐慌與不安,在這一刻忽然全部消弭散盡,因為他說,我會幫你。
她望著他,臉上一點一點綻放開笑容,她用力地點頭,聲音低啞地說:「嗯,我知道。」
顧成殊點了一下頭,聽到她又說:「不過我還是會竭盡全力的,我會讓巴斯蒂安先生知道,帶我去巴黎是多麼正確的決定。」
他終於笑了出來,眼中含滿如同春日的溫柔光輝,輕聲說:「加油吧,傻瓜。」